【青春名人堂】小振榮與一老是
 2017/07/08 聯合報 今日登場/姚尚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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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鼓起勇氣按下手機通話鍵,希望聽到的就是振榮的聲音。廣西愛心家園的小振榮一年前被叔叔接回去同住,就幾乎與家園斷了聯繫。
 振榮在2014年被叔叔送到家園,當時才三歲,離開親人,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,他沉默寡言,拉尿拉屎也不講。家園分配照顧他的姊姊個性暴烈,見他尿濕褲子便罵,拉屎就打。有次,振榮受不了號啕大哭,她竟要將振榮綁在床上,幸好家園老師及時發現。那年暑假,我第三次來到家園,見著小不隆咚而且總癟著嘴的振榮,問他怎麼了?是不是有人欺負你?有沒有吃飽?他總是統一以「哼!」回應。這老哭喪著臉的小孩引起我的注意,一個月停留在家園的期間,我試著與他建立信任感,從眼神的對視、牽手,到點頭搖頭的問答。所有互動,我小心謹慎,不敢唐突與急躁,希望他在適應新環境的同時,有個人願意聽他並看著他。
 振榮慢慢接受了我這個比家園哥哥姊姊還陌生的外來者,開始會索取擁抱,有時甚至在我懷中安睡,但他還是不說話。有天,我抱著他走出家園,手指著天,問振榮那是什麼?他淘氣地扭了一下頭,意思是「不懂」。「是天空。」我說。「是天空嘛--」振榮嘴裡突然吐出這三個字,發音完整,甚至帶點老成。我驚訝地看著他,又指向前方一片綠油油的稻田,「那是田。」「是田嘛-—」接著,我興奮得把放眼所及的事物都和他重複辨認了一次,直到最後,我問:「振榮,那我是什麼?」「你是一老是啦!」剛從瑤族山區出來的振榮,不純熟的普通話,讓「姚老師」成為他口中的「一老是」,但我已經哈利路亞。
 接著兩年半的時間,我數次拜訪家園,坦白說,有一部分的焦點在振榮身上。振榮的父親早逝,母親有天將他暫時寄託給叔叔,人便徹底消失。成家並育有一子的叔叔捨不得振榮,視其如己出,但叔叔的老婆覺得家裡上有老,下有小,現在又多了一個負擔,有天她也跑了。叔叔時常一個人在外地工作,無法照顧一家老小,最後只有把振榮割捨出去,送到愛心家園。一天,家園的孩子問振榮:「你爸爸呢?」他不帶任何情緒回答:「死了。」「你媽媽呢?」他一邊玩著我給他的玩具車,一邊吐著後來重重壓著我胸口的兩個字:「跑了。」
 去年過完暑假,振榮的叔叔不捨孩子,還是決定將他接回家,自己也就近找了個工作。今年三月,我從上海工作的空檔中抽出時間,舟車勞頓地到了這個名叫武鳴的小鎮,見了振榮一面。上小學附幼的他和堂哥一起羞澀地走過操場,來到校門口。我興奮地問,「振榮,記得我嗎?」他點點頭,「是姚老師啦。」短短的會面不到一小時,他返回教室上課,我卻想著,我們的交會大概就在此終結了。
 這次,來到家園,我仍舊想著振榮。考慮過後,還是按下了電話號碼。「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,請查明後再撥。」一次,兩次,三次。號碼無誤,但的確已成空號。我也許不會再有任何關於振榮的消息,但也許,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,也必須是最好的安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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